到職未滿半年,細膩周到的孟桀已經取得大部份師生信任,幾乎沒有所謂新手適應期;這除了歸因於過去長年在第一線服務的經驗,略帶波折的成長背景也使他比同齡人更加成熟。與波折伴生的,是他焦慮且缺乏自信的內在小孩。如何讓「那孩子」獲得足夠的安全感,便成為孟桀人生中最重要的功課之一。
「我並不討厭我的家人,他們也沒學過怎麼當父母,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顧對方。」
開始專訪之前,孟桀先為自己即將要說的事情下了一個溫柔的註腳,恰到好處地反映出他的體貼與多思。近年很流行的「亞洲式」關愛可以大致描繪出孟桀母親的輪廓,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厚操煩」——對任何事情都憂心忡忡,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為你好」;而父親則和母親完全相反,過度樂天以外甚至有點「生活白癡」,是那種會在燒開水時離開房屋去做其他事情的人,總需要家人在屁股後面收拾殘局。由於個性南轅北轍,父母在生活上總有摩擦,每每遇到這樣的時刻,孟桀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貼著薄房門,沉默地聽著父母爭執的字字句句——聽得清楚,卻無能為力,年幼的他只能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逃避。
隨著年歲漸長,孟桀逐漸理解母親的焦慮有很大一部份是「不得不」,她若無法成為穩定家庭的錨,日子便沒有辦法過下去,更不用說還要在這樣的情況下維持一定生活品質。如今父母都已經退休,兩人在多年共同生活經驗中也終於找到關係的平衡點,爭執少了,更多是母親單方面的念叨,「我都會跟她說,爸爸被念那麼多年,要改早就改了,再講也沒有用。」他很無奈,但也很清楚,累積幾十年的不滿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最痛苦的時刻已經熬過去了,斷捨離更顯得非必要。前幾年母親罹癌,治好又復發,他更希望母親能珍惜當下,「小時候我一直很擔心他們離婚,現在我反而會希望他們要離趕快離,早點找到自己的快樂。」
即使家庭生活已經漸趨穩定,孟桀也已經被如此環境訓練成一個高敏人。雖然仍有調皮外向的一面,但一旦察覺身邊的風向不對勁,他就會立刻變得安靜;遇上學苑業務繁忙時期無禮的民眾,他也能立刻抽離情緒、專注處理事情本身,不再與對方多言。面對衝突的他看似冷靜,其實內心相當緊繃,常連手心都在冒汗,甚至會有類似心悸的生理反應。
逃げるは恥だが役に立つ,過去被塑造成正向特質的「勇敢」與「堅強」,有時候反而成為摧毀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國中畢業時,一直嚮往從事穩定護理工作的孟桀,接受了母親為自己選擇的五專應用外語系。這段學校生活並不如預期那麼順遂,在某次被老師公開批評之後,他開始抗拒「上學」這件事,剛開始是難以入眠,後來甚至有連續三天完全無法睡覺的紀錄,明明身體能感受到疲倦,但雙眼一旦閉上,就會被雜亂、不斷延伸的線條佔據,難以分辨是視覺還是焦慮的錯覺;隨之而來的還有進食困難,食物吞下去馬上又吐出來。即使活得如此辛苦,他仍然沒有向外界求助,更沒有針對任何人,只是將所有的責難都指向自己……那時他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病懨懨的人,只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終於,在專三那年,身心狀況不佳的他辦了休學,為生活按下了暫停鍵。
來到谷底,也碰上轉機。休學一年後,他以同等學力考上文藻,前一間學校要好的同學們知道這件事後甚至為他喜極而泣。找到明確的目標、獲得好友無條件的支持,讓他的狀態越來越好。對他而言這是一次新生,「整個世界好像突然亮起來。」從療癒自己這個目標出發,他開始嘗試探索生活的各種可能,在入學前的空檔跟著網路上的食譜學做菜、上烘焙課程考證照,一點一滴備料的過程暫時治癒了他的焦慮,對多數人來說很痛苦的洗碗、善後工作,也能適度滿足他的潔癖。那些曾經糾纏他的線條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越來越少,最終眼前只剩下一片白燦的陽光。
醫學上有個專有名詞叫「疤痕增生」,人也是一樣,受過傷再好起來,好像也能變得更加堅強。
雖然成長環境讓孟桀成為一個安靜內斂的人,他卻在大學畢業後選擇進入飯店業,一個需要持續與人互動的崗位,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個挑戰,同時也「是讓我練習溝通的機會。」飯店業和他原先憧憬的護理工作有著類似的穩定特質,同理心很強的他很快就摸索到服務的核心,理解許多事情「其實是溝通順序的問題」,必須先讓對方感到被重視,即使是演,都要演出來給對方看,這樣後續處理才能更順利;必要的時候,他也會稍微表演「無奈與真誠」,讓自己擔任夾在中間、努力爭取卻無能為力的角色,讓對方放下強硬態度、體會彼此的不容易。
他服務的真誠,為他贏得了無數客人的回禮,但比起物質,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客人的情緒回饋,每一句「謝謝」、客人問題解決後舒展的笑容,都是他成就感的來源。2020年,孟桀獲得《工商時報》主辦的臺灣服務業大評鑑服務尖兵個人獎,問起獲獎秘訣,其實他當下也不知道自己接待到所謂的「神秘客」,只是按照自己平常的行事方式關心行動不便的客人,並詢問對方是否方便進餐廳,有需要的話可以為他送餐,「只要用一致性的標準服務,遇到特殊狀況多觀察需求、主動詢問,就足夠了。」多做一點點,結果就會很不一樣。
在飯店業服務八年期間,孟桀從櫃檯人員一路走到客務部副理,在中階主管的位置上,他花了許多時間調整夥伴的同步率,「我的方法可能不聰明——就是盡可能去陪所有人說話。」與夥伴同仇敵愾、數落無禮的客人,都能適度提供情緒價值,但在這樣做的同時必須加入明確的改善建議,否則對事情本身不會有幫助。因為他對同仁的包容與協助,即使幾乎沒有扮過黑臉,部門卻仍然能維持高效率的工作狀態;感情面上,即使是離職同仁,大多也都會與他保持聯繫。然而,能做到寬容的原因之一是他對自己的標準很高、對他人的標準卻極低,「改變別人太困難了,不如自己調適心態。」若無法學會同理與體諒,反而會讓自己過得更糾結、更辛苦——全是他付出個人時間與情緒勞動換得的成就,在這份工作上,他可以說是全年無休。
在每一段關係之中,「依賴」與「被依賴」應該是均衡、互相的事,是雙方安全感的來源,更是讓彼此更好的關鍵。
談及孟桀上一份工作時的全心投入,忍不住好奇——在那麼忙碌緊湊的狀態下,他該怎麼滿足自己的感情需求呢?
如今看起來情緒穩定的孟桀,也曾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習慣對伴侶傾倒情緒垃圾的人。那時的他,會因為對方一句「和你在一起看不到未來」,便深深陷入「一定是自己不夠好」的漩渦,他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從事的行業社會地位不夠高才讓對方這樣想。這份全面性自我否定,也反映他對親密關係的期待與重視。直到一段長達六年的感情畫下句點,被提分手的他才開始回望自己在感情中的種種行為,「(情緒上)我一直在透支、卻沒有儲蓄,這是我自己造成的結果。」從一個人對待伴侶的方式,往往能展現這個人希望別人怎麼對待自己,平時努力接住其他人情緒的孟桀,其實也同等需要伴侶堅定的支持。在了解自己的需求之後,他在面對感情時也多了幾分理智,「我會覺得一個人的狀態很舒服,真的有必要為了『有人陪』而進入一段關係嗎?」
這種過度獨立以及不擅長表達情緒的特質,即使有心人想要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曾經他一個人在家裡暈倒,醒來也沒有告知父母或當時的伴侶,而是選擇自己騎車去急診,直到平安回家之後才傳訊息報平安。過去的教育會告訴我們獨立是一項正向品德,然而這種程度的自我承擔,卻會讓身邊愛他的人感覺自己不被需要,「我不太擅長示弱或表達需求,總是會在意其他人的觀感。」他喜歡也擅長被他人依賴,在對待自己時,卻更希望能自行嘗試處理一切狀況,盡量不要讓他人擔心。這份溫柔,也成為一道透明卻堅不可摧的牆。
總是對其他人溫柔的他,還在學習如何溫柔地接納自己。
孟桀在轉換跑道後,雖然卸下了「工作狂」的緊繃狀態,但他卻依然努力投入熱情、填滿生活的每個空隙。他喜歡打羽毛球,大學時期只是當興趣偶爾打,出社會後卻在某次號稱「不限程度」的羽球團裡被球品不好的隊友輕視,讓他一氣之下請了專業羽毛球教練開始瘋狂練球,經過幾個月特訓,才又回歸球團用表現說服那位隊友,展現他內在可愛而韌性的一面;即使是上班時間,他也不曾讓自己閒下來,一旦有了空檔,他會去歌唱班外面聽學員唱歌,感受不同年代的音樂與腔調;他會到盆栽班欣賞植栽,讓植物的生命力感染自己……如今的他,總能找到自得其樂的方式,不再糾結於情緒之中。
面對曾經焦慮不安、過度共情的自己,孟桀也已經摸索出一套適合的舒緩方式。他喜歡藉由牌卡和內在對話,但僅擷取其中讓自己舒服或有所啟發的訊息,而非百分之百相信,「我相信靈性的存在,但是我不需要其他人的解釋。」對他來說,自身的感受更為重要;洗澡也是一種儀式,他會閉上眼睛享受水流過身體的過程,在他的想像裡,總能帶走身上的情緒與疲憊,達到淨化的效果;同時,他也有意識地提醒自己不要被環境影響、用輕鬆自在的心態面對工作,似乎終於找到身上壓力閥的開關了。
在訪問的過程中,孟桀始終帶著微笑,平靜地描述那些讓人難以想像的狀態,讓人不禁疑惑——他是已經釋然,抑或是又一次不想讓人擔心自己的溫柔?但看著他,彷彿也能看到那個站在門後的瘦小影子,正安靜地依偎在長大成人的他身邊。長大就會好起來嗎?沒有人知道,但「正視自身需求、努力想好起來」這個念頭,永遠會是重要且美好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