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退休後投入志願服務的夥伴不同,王家勤在四十幾歲的年紀就進入高雄市立美術館擔任志工,退休後又增加了長青學苑的志工工作。或許是因為過去任職於大企業下的行政單位,她看起來端正而嚴謹,然而藏在看似風平浪靜的理性之下,生性藝術和浪漫的心卻暗流湧動。
#父母在半個月內先後離開,一家人變成一個人,生活變得安靜,家裡除了電視播放的輕音樂,就是咖啡機規律的沖泡聲。#
家勤住在一個立著華麗雕塑的社區裡,建築外牆已經褪成淺紅色,從庭園造景中的茂盛花草,可以看出住民維護的用心。如同社區給人的第一印象,家勤的家裡也有類似的氛圍:從有裂痕的牆壁、油漆的斑駁程度等細節雖可察覺歲月痕跡,但收拾得整潔清爽,反映出主人有條理的個性。
「妳一個人住嗎?」問這樣的問題總得小心翼翼,只怕無意間觸動對方情緒。但家勤卻答得大方:「對啊,我沒有結婚。」
以五○年代出生的人來說,終身未婚的確是比較少見的選擇。四房兩廳的格局,目前只住著她一人。「這間原本是外婆住,這間是我爸媽……」家勤細數家裡房間的配置,每個房間裡東西都不多,甚至連她自己睡的房間,都只有簡單一張床和幾個櫃子,由於東西不多,整個空間看起來有些冷清。我詢問家勤外婆和父母的去向,「外婆走了,爸爸媽媽也走了。就是我去長青當志工的那年。」她的語氣沒有太多起伏,反而顯得我有些過度敏感。
家勤出生在軍人世家,外公是少校、爸爸是上校,甚至連哥哥也是軍人。小時候全家住在三多路一帶的軍人宿舍,由於軍人回家的時間較少,身為全職家庭主婦的外婆和媽媽一手操辦全家大小事,而哥哥結婚後也延續類似的模式,嫂嫂帶著孩子加入這個多代同堂的家庭,「大家在一起什麼都很好玩,蠻歡樂的。」兄妹倆後來各自獨立成家,因為透天對老人家來說不太方便,父母便搬到現在這間電梯大廈一起生活。家勤一肩擔下外婆和父母的照護工作,沒有半句怨言,足見家人之間的連結深厚,「我外婆什麼事情都喊我,我同事都笑我『還沒結婚就有婆婆』。」她笑著說。照護長輩在許多人眼中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但她卻從未因為這樣的責任感到委屈,反而很珍惜那段照顧外婆和父母的時光,「後來外婆活到98歲,我爸也活到98歲,都沒什麼病痛,自然老化走的。」這是家人最後的體貼,如今想起,她仍心懷感恩。
#「年輕人拿來開玩笑的『長輩圖』,其實就是『我還活著』的意思。」#
「怎麼過?對我來說,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本來就得不斷調整心態。」
對家勤而言,沒有恆久不變的人事物。商科畢業後,她先在公家機關待了一年,民國七十年時台達化林園新廠落成,當年未滿二十歲的她進入公司,之後便一路做了超過四十年。問起怎麼樣才能在一間公司待那麼久,沒想到獲得的不是什麼偉大的理由,而是一個非常腳踏實地的答案:「公司制度健全,自己心態擺正。」無論是什麼工作都有痛苦之處,但環境難以改變,人始終只能改變自己──聽起來很像什麼財經雜誌、商業週刊裡會讀到的格言,卻是家勤四十年下來發自內心的感觸。
領到公司任職四十年的紀念金牌之後,家勤選擇提早退休。「那時候父母身體明顯老化,又剛好到了一個適合Ending的時機,就提了。」曾經婉拒升職的她,隨著公司內部組織變動,待過會計、業務、生管到總經理室,退休時已是單位裡最資深的成員,但她卻始終婉拒升職機會:「當主管薪水是多一點,但壓力很大,也會影響生活品質……可能男生比較會追求工作成就啦!」問起在不同單位輪轉都能快速適應的秘訣,她的答案是「就事論事」──每個人都有不開心的時候,那是因為工作立場不同,跟人沒有關係,下班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也正是因為抱持著這樣的心態,她與許多不同部門的同事都保持著良好關係。因為公司產業性質,男性同事佔絕大多數,少數的女性同事都玩在一起,而家勤之所以會到長青學苑擔任志工,也正是因為當年主管兼好友的邀約,兩人先後退休後仍然保持著好交情,在長青學苑志工群組再續友誼。
「工作環境男多女少,都沒有出現能打動妳的人嗎?」我好奇地問。
其實家勤並不排斥婚姻,年輕時也想過認真經營關係,「大概是我看不懂感情間的暗示。」細數回憶中的片段,的確也有許多「原來如此」的時刻,但她也不曾因為錯過沉溺於遺憾之中,小時候接受父兄的照護,年紀稍長之後她亦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將全部心力投入原生家庭,不知不覺間年過四十,隨著年歲增長,對感情事也就看得更淡:「年輕時沒投入的事情,年紀越大、考慮的事情越多,就更難投入了。」
婚姻的影響本就沒有全面的好或壞,如今的家勤生活雖然沒那麼熱鬧,但比起同輩中人擁有更多自由。所幸,她很早就找到自己的興趣愛好,並保持至今,居住空間中的許多小角落都藏著她對生活的熱情。
#決定不婚之後,家勤擔心一旦退休就會失去生活重心,開始有意識地培養工作以外的喜好,足見她的思慮縝密。#
或許是因為沒有經濟壓力,她勇於嘗試各種事物,有興趣就摸一下、膩了就果斷放棄,心態非常自由。家勤擅長與人相處,除了參與公司內部設立、專門援助偏鄉的「愛心社」,她在尚未退休、四十歲左右就先到高雄市立美術館擔任假日志工,「一畢業就投入職場,直到開始當志工之後,我才開始接觸到外面世界的人事物。」當志工就得「跳出同溫層」,和不同年齡層、生活圈的人往來,聽到不同的想法,自己的心境也會有所改變──對充滿學習力與好奇心的家勤來說,新朋友、新想法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她樂在其中。
同時家勤也熱衷旅遊,最喜歡四處見證教科書裡描述的景色。比如說兒時讀過的七言絕句〈楓橋夜泊〉,當她有機會親自走訪蘇州,才發現寒山寺只是一座小廟,鐘聲更不若詩裡描寫那麼宏偉。但她並不會因此感覺失望,只覺得這樣的落差很有意思,「也許是當時沒有那麼多大型建設吧!」
旅遊有時,日常的家勤更常沉浸在繪畫和手作的世界中。她在畫室學畫超過十年,和畫室的老師、同學成為摯友,藝術少了「必須怎麼做」的壓力,無論是水彩、色鉛筆還是陶土、玻璃藝品,她都樂在其中,家中各個角落都展示著親手做的作品,部分還細心裹上塑膠套,足見創作者的細心與用心。除此以外,她受哥哥影響也喜歡拼樂高,大大小小的樂高成品坐落在櫃子裡,還有更多大型樂高住在盒子裡沒機會擺出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怕拚好沒適合的地方展示啊!」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責備一個決定把父母送到安養機構的兒女,因為最痛苦、最兩難的,也正是這些無助的孩子們。#
父母過世後,家勤檢查出肺腺癌。
喜歡到處玩、甚至常爬山的她身體看起來一直很健康,畫室的護理師朋友無意間看到她的健康檢查報告,堅決要求陪她一起去去諮詢醫師,開刀化驗後確定是癌症,「我算幸運,如果有那位朋友提醒,通常就是直接爆炸來不及了。」談起另一位因癌症過世的好朋友,家勤的語氣中仍是充滿思念與不捨,高中就是同學的兩人,畢業後一起在公家機關工作,兩家人也彼此認識,但朋友最後在醫院化療的時間,卻因為怕細菌感染而無法好好說話,只留下匆忙的最後一眼,「走的時候才42歲。」看著好朋友為數不多的照片,出遊照片中兩個青春少女都笑得很甜,此刻的家勤卻有些落寞。
即使對自己的病還算看得開,但面對他人的生老病死,難免還是有解不開的心結,而家勤的心結與父母有關。那年她六十歲,父親年近百歲,或許是從軍時養成的習慣,即使雙腿退化也不願意坐輪椅;而身體比較不好的母親某次在半夜摔跤,雖然沒摔斷腿,卻也足以讓家勤膽顫心驚。與家人討論之後,決定由專業的安養院接手,讓父母在更安全的環境接受24小時的照護,她假日總是會開車把父母帶出門走走,到百貨公司吃飯、吹冷氣。然而,安養院住沒多久父母就接連離開,「我常在想,是不是不該送他們去安養院?如果住在家裡,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走了?」這些年,家勤一直反覆詰問自己。其實,當時會做這樣的選擇,是因為她一個人已經無法負荷兩個人的長照工作,假使再撐下去,即便父母真的晚些離開,家勤也會失去自己的生活──那是無法預先看到盡頭的一條路。
父母過世後某一天,沒有特定宗教信仰的家勤獨自來到佛光山,那個小時候每年全家都會一起拜訪的地方。還記得當天佛陀紀念館沒開放,沒什麼遊客,周圍很安靜,她繞著佛光山一直走,走著走著,心裡的霧霾突然消散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但覺得很舒坦。後來,她也將在山上抽到的法語裱起來掛在客廳,提醒自己常保平靜。
#白雪公主又不用侍奉雙親,更不用為子女把屎把尿,公主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煩惱頂多是該不該包下全款HERMÈS包包,不會有哪個普通人想知道。#
「其實我不知道有什麼能講的,我的生活沒什麼特別的。」
詢問家勤是否願意受訪時,她考慮了好一陣子,最後這樣回答我。不是不願意分享,而是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什麼是普通人?怎麼樣才算是人生足夠豐富、「值得」被訪問呢?這個問題,我也思考了很久。每個故事裡都有一個主角,但現實生活卻沒有這個設定,我們總是仰望著主角的喜怒哀樂,卻忘了所謂的「普通」,才是大多數人有共鳴的、生活的模樣。
而這篇以法國電影Une histoire simple為名的專訪,想展示的就是每一個「普通人」的韌性,而且,你並不比你認為的主角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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