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4日

【人物專欄】大人說#026 L'Étranger異鄉人──專訪中島香織






初次與中島香織老師見面時,她簡單優雅的穿著、溫柔克制的態度、禮貌卻有些疏離的說話方式,完全就是想像中的日本人。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無論是前任日籍講師還是接手的學員,除了對她的教學讚不絕口,更多是稱讚她的「親和力」──欸?怎麼會這樣?


#決定遷移至異國生活,需要的不只是勇氣,還得有跑馬拉松般的耐力與韌性。#


中島來自日本埼玉,「對,就是蠟筆小新的那個琦玉。」她笑著說。自東京的大學畢業後便隨著當時的男友來到臺灣,中島在高雄落地生根已經超過二十年。


現主時已經晉升為先生的男友,當時還是一個隻身到東京唸書的臺灣囝仔。那年市內集合了各校沒有特別所屬社團的學生在一起辦理聯誼,身為主辦單位工作人員的中島透過朋友牽線,認識了研究所剛入學的男孩。男孩大學時期就在日本念書,講著一口流利的日文,無礙的溝通成為兩人緣份的起點。


站在畢業的人生交叉口,中島對未來還沒有太明確的想像,男友便提議她可以跟自己一起回臺灣,看是要學習中文、還是單純體驗國外的生活都好。臺灣也僅僅距離家鄉三、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而她原本就對異文化懷抱興趣,這樣「剛剛好」的冒險對她來說頗具吸引力。然而,即使相對開明的父母都同意,中島的爺爺仍然相當擔心──「那時候還不確定到臺灣要做什麼,也還沒有和男友結婚,萬一關係有變化,就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爺爺的考量不是沒有道理,但從小看似隨和、不太提出反對意見的中島,其實很有自己的想法,一旦決定之後就會堅持到底,於是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遞出臺灣學校申請書。這個決定展現她性格中的柔軟與堅定,改變了她的下半輩子。


對初次來臺的中島而言,剛到臺灣那會兒充滿新鮮感,除了語言隔閡以外,濕熱氣候和相對嚴重的空氣汙染是第一個挑戰,過敏、富貴手等問題陸續發生,「原來這就是『水土不服』啊。」她如此感嘆。第二個挑戰則是飲食,直到今天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喝到臺灣超商烏龍茶的反應──「欸?這是什麼東西?」日本超商賣的茶類都是無糖,在預期以外喝到甜味的她嚇了一跳。


#我喜歡觀察,想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也想嘗試用不同的方式與人互動,創造不一樣的可能性。#


其實在臺灣,以外籍人士的身份要找一些高時薪的家教工作並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但她卻願意接受酬勞相對較低的長青學苑邀請,這和她過去的人生經驗有一定關係。


高中時期的中島其實還沒有特殊的興趣取向,假日時她會在家附近的一間社區活動中心當志工,這間活動中心裡不只有一般人,也有一些身體有狀況或生活不方便的特殊人士,不同群體在一起參加活動的時候,每個人之間的步調當然不太一樣。讓她感到很奇妙的是,非常重視團體合作的日本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可以彼此配合完成作業,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即使是不一樣的人,只要彼此理解、溝通,也可以一起好好生活。而天生喜歡觀察周遭人事物的中島也很願意花時間觀察特殊人士難以表達的需求,比如遇到講話不清楚的阿姨,中島會停下手邊工作、注意對方的嘴型,猜測對方想要表達的內容。


這一段志工經驗讓中島找到自己的人生志業,進入社會福利學系,雖然畢業後沒能從事相關工作,卻始終關注著高齡者教育、身心障礙者福利等議題。她希望在語言教育工作之外,能夠持續了解不同群體的想法,長青學苑剛好符合她的專業與興趣取向。也因此她常在課程結束後留在教室與學員閒聊,可以感受到她對待同學的真心實意。


#那段時間我常問自己:除了教日語以外,我有沒有其他可能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想利用自己大學時學到的專業,更加了解自己身邊的人們。#


中島對長照議題很感興趣,其中一個原因是她有一位失智的公公。公公在婆婆幾年前離世後退化得很快,起初完全不肯開口講話,接著開始容易忘東忘西、叫錯名字,家人們以為是老化的正常現象,沒想到都是失智的前兆。雖然給予足夠的思考時間,公公還是能慢慢想起每個人的名字,但卻始終認定過世的婆婆是「去國外旅遊」的狀態,「我們討論過,覺得不該隱瞞他。但每次爸爸問我媽媽去哪裡了,我告訴他媽媽走了,他就會一直哭,哭得像小孩子。然後隔天,他想到又會再問一次……」傷心如此綿長,彷彿沒個盡頭,每一次提問對彼此來說都是折磨。但,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公婆之間生死無法切斷的羈絆。


目前公公除了洗澡需要由長照服務派來的專業人員協助,其他生活大致可以自理。她在家裡除了要照顧三個小孩,也必須頻繁與公公溝通,「失智和健康兩種狀態,溝通起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光是每天晚上要請公公上二樓睡覺就得花費一番功夫,叫第一次的時候公公通常會說「還不想睡」,她就要隔幾分鐘提醒一次,到最後哄著他上樓──簡直跟帶小孩一樣,這是健康的時候完全不會發生的事情。在照顧家中長輩的過程中,她意識到自己終將步入老年,「我自己也可能會失智,所以多了解一些絕對沒錯。」她開始主動尋找長照培訓課程,想回到更接近初心的地方——從關心與照顧出發,實踐自己年輕時對社會福利的熱情。


隨著三個小孩逐漸長大,中島和先生之間也在持續磨合,談戀愛的時期互相遷就,到並肩的路程越來越長,兩個人迥然不同的成長背景便會遇上更多關卡。讓她印象最深刻的差異是「教養方式」,先生從小在比較傳統的家庭教育中長大,教不動就是罵;但現代專家並不推崇這樣的打罵教育,孩子們被罵後傷心難過的神情也深深烙印在她心底,直至今日她仍舊無法認同針對人、而非事情本身的謾罵。好在她和當國小老師的小姑觀念接近,兩個人都很堅定地使用正向教育保護孩子們的心理健康;另外,小叔一家人也時常也時常回南部小住,其他家人有效地緩和了小家庭的氣氛,讓父子之間的關係不是一直那麼緊繃。


和先生的恨鐵不成鋼相比,中島則沒有特別期待小孩長成什麼模樣。三個小孩天生就具有雙語家庭的優勢,她則更進一步希望他們能學會臺語,因為語言是生活的一部分、是文化的地基,也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樑。她不在乎孩子們學校的成績,只希望孩子們都能擁有夢想,有夢想才知道自己為何努力,才能慢慢長成自己想成為的人。而她能做的,不是干涉,而是不要讓他們在尋找的過程中受傷。


#自由與保護之間的衡量,是每一個母親能給予孩子最珍貴的空間。#


除了語言教育與家庭照顧,中島仍然保有自己的興趣──毛線編織。關於編織,她有一套自己的看法:除了編織時能適度淨空心靈,可說是一種自我療癒的修行以外,也是一種不怕犯錯的技藝,不像布料一刀剪下去就無法復原,毛線針腳走錯還可以拆開重來。這段話很有意思,編織時需要的沉靜專注,彷彿也反過來影響了性格,讓她變得更加穩定、有耐性。


來臺灣之前,中島本來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喜歡觀察,但不喜歡主動參與;這除了是她的個人特質,也是日本人習慣「待在團體中、不要做特別的事情引人注意」的習性使然。來臺灣之後,她變得更敢開口,「因為語言不通,不主動一點別人也不會理我。」


當然,有受到潛移默化的部分,也有至今仍然難以接受的部分──比如說,有去日本旅遊過的人都知道,日本人使用公用廁所的習慣很好,加上幾乎都是可以沖衛生紙的免治馬桶,不太會遺留衛生紙堆積的氣味,這些是因為從小被教育「要顧慮下一個使用者的心情」,但臺灣就不太一樣。這樣愛惜公物的好習慣被中島帶進長青學苑的教室,下課前同學們都會互相提醒要清潔桌面、關閉設備。另外還有一點始終無法習慣的就是臺灣的用路狀況,由於臺灣的馬路主要是針對汽車路權設計,習慣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的中島常常在過斑馬線的時候被轉彎的車輛嚇到,「但最近有禮讓行人的法令,明顯已經好很多了。」這些小小的煩惱,說明某些文化面的根本差異,而臺灣的人們熱情、樂觀,讓中島學會「沒關係啦」的心態,不再那麼小心翼翼、循規蹈矩,而是多了一些屬於南方海島的奔放與自由。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中島會不會再一次選擇移居臺灣?她偏頭想了想,沒有太多猶豫:「會欸。」儘管生活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意,有孩子、家庭、職場的壓力,她仍然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在臺灣遇到許多好人、好事,都是她無法割捨的美好記憶。但她偶爾也會想像,如果自己當年進入社會福利這一行,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呢?當然,人生沒有如果,小時候想去考古的她,也沒想過長大之後努力挖掘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理解。


她是一位老師,是家庭照顧者,是母親,也是一位用「心」過日子的人。各種不同的角色編織成她的生命風景,沒有跌宕起伏的戲劇化,卻充滿溫柔動人的細節。透過這個「異鄉人」的眼睛,我們看到她如何融入土地與文化,如何用時間、耐性和愛心,把異鄉變成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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