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作連續三年被票選為公費班簡章封面,對從小就極具繪畫天賦的李豪祥來說,不是什麼值得拿來說嘴的事。今年83歲,他仍維持每天深夜固定畫一幅畫的習慣,畫完便免費贈予喜歡他作品的的同學,「反正等我走了也是全部燒掉,不如先留給想要的人。」這樣的慷慨與灑脫,無論在哪個年齡層,還真不多見。
「有些人遇到逆境會發憤圖強,但我不是這樣。我很憤世嫉俗,遇到逆境就覺得老天爺對不起我,滿腦子只想復仇。」有點中二(註)、卻充滿活力,正是豪祥的魅力所在。
「我很會畫,天生的。」
那個年代沒有幼兒園,剛進入國民小學的豪祥,還沒認識幾個大字,就先拿下繪畫比賽冠軍。他沒有學過任何技巧,拿起畫筆就自成一派,一路拿獎直到畢業,六年級導師在美育這塊給他99分。為什麼是99分?「老師說,他自己程度不到,沒資格給我100分。」進入初中後,美術課都被拿去補數學、英文等等主科,面對聯考壓力,畫畫變成一種「不務正業」,想專注在藝術上,可得先做好餓肚子的心理準備。然而他並不在意,或者說,根本沒心力在意——他出身的地主家族,彼時正面臨破產變故。童年已然結束,身為長子,他必須與父母一起負起養家的責任。
李家是東港望族,當年家裡擁有超過一百甲土地,全都租給佃農耕作。然而一連串「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等政策,政府大量收購土地,再分期付款轉賣給佃農,讓農民轉為自耕,改善其經濟條件。當然,李家也獲得一筆以當時來說很豐裕的現金,他們全數投入紡織廠建設,卻很快就倒閉了,所有抵押的財產都被第一銀行沒收,如今第一銀行東港分行的位置,正是他幼時老家。雖然父親這邊的家族破產,但來自里港望族的母親娘家仍有一定經濟基礎,外祖母拿了一萬元出來給豪祥的父親在高雄安身立命,避免了一家人流離失所的命運。生活勉強安頓下來之後,父親卻在外面有了情人,「夫妻感情好不好是你們的事,只要顧好家裡都好說。但他這樣……」豪祥至今仍然無法原諒父親的所作所為,父親不僅是外遇,更曾想把母親趕出家門,甚至動手動腳,「他們吵架,我就站在中間,他就不敢對媽媽動手。」
從那時開始,豪祥課餘時間就會跑出去想辦法賺錢。民國四、五十年代正值越戰爆發,作為美軍後方支援點,第七艦隊時常停泊在高雄港進行補給和維修作業,七賢三路也有許多專門服務美軍的酒吧。許多和豪祥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會主動登艦幫忙打掃,沒有薪水,但偶爾能找到一些值錢的垃圾,像是吃剩的罐頭、香腸,帶下船之後稍作整理就可以賣錢。但,即使拚盡所有的時間,那點錢仍然不夠一家人用,他過著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的日子,常得拿家裡的東西去當鋪抵押,再想辦法賺錢、在期限前贖回來。忙於生存的他當然沒有時間上學,考上公立高中卻沒報到,是母親勸他至少要拿到學歷,他才想辦法混進一間私立學校,私立學校要求不高,上不上課都無所謂,方便他去建築工地打零工。
很奇怪,(我和太太)兩個人都跨過半個地球、跑到離家好遠的地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遇見……緣份真的沒什麼道理。
對繪畫和唱歌都很有天份的豪祥,因為國小和初中在不少美術比賽獲獎,其實可以憑獎狀進入藝專,但父親卻不准,「他覺得藝專就是去『做戲班』,會給人看不起。」說到底,他也沒有非得做什麼不可的執著,後來進入私校,老師推派他參加全省漫畫比賽,原本能拿下第一名的他,因為使用的紙張不符合標準被扣了幾分,才掉到第二名,「我哪知道,老師只跟我說隨便買張紙畫一畫去參賽。」或許是天賦的豐沛讓他比常人更加豁達,他也沒打算繼續追究。說起來,他人生始終充滿隨性的成份,之所以會參加各種比賽,也是因為姊姊的堅持——喜歡創作卻不如他有天份的姊姊希望他能更珍視自身才華,「她說,我沒有好好運用就是對不起天。」姊姊對他的疼惜,不言而喻。
私校畢業後,豪祥進入板材工廠做業務,一路做到自己成為三夾板大盤商,賺了一點錢之後想找個標的投資,正巧遇上在岡山務農的朋友在規劃一塊空地,兩人就想說建個魚塭玩養殖。設備搞定之後,他發現一尾魚苗要兩元,「我想繁殖應該不難吧,我可以自己試試看。」他從日本買了專業的養殖書,再請受日本教育的母親幫忙翻譯,就在自家浴室裡養魚,照著書把每條魚抓起來打針、做人工授精,不知道是運氣還是天賦,還真的被他繁殖出一批魚苗,放進魚塭裡沒多久,那批魚都還沒長大,政府農漁相關部會就公告了人工授精的方法,本來一尾兩元,價值直接掉到一尾兩毛,「運氣不好,大家都懂就不值錢了。
藝術家的眼睛比一般人更加自由:天空是藍的,但也不只是藍的——人類的詞彙太過侷限,甚至形容不出一半美好,只能靠筆表達。
「我最大的興趣其實是賺錢。」雖然還有一間三夾板小工廠,但賺不了什麼大錢,對豪祥來說也是混一口飯吃而已。此時運氣又找上了他,過去的同事看中他的美國人脈,邀他一起做廢鐵生意,由其他人出資,他每個月跑一趟美國購買廢鐵進口,在臺灣賣出;廢鐵生意很順利,賺了錢之後,又有人找他合夥做新的三夾板工廠,正巧碰到勢頭上,幾個好朋友一起賺了大錢,「做人只要靠得住,人家總會想到你。」豪祥並不避諱當時的成功,「賺的錢多到不知道怎麼花。」因為新事業收益頗豐,合夥的幾人也約法三章:到大家要走的時候,一定要把工廠處理掉,誰家小孩想繼承,誰就出錢買下來,不要把關係搞得烏煙瘴氣。一路賺到他接近70歲,板子的技術越來越多、利潤越來越薄,賺的錢也夠用了,幾人就共同決定把工廠賣掉,順勢退休。
退休之後,豪祥除了長時間待在美國陪母親,坐不住的他也樂於探索生活各種風貌。他考上街頭藝人,卻不是為了賺錢,「畫一張人像幾百元,你一天能畫幾個人?吃飯都是問題。」他練健美、玩帆船,直到疫情時期進入長青學苑,才在相隔幾十年後重拾畫筆,第一位老師總要他上台示範,要求他要把每個繪畫步驟都拍下來跟同學分享,他也沒在客氣推託,就真的畫一點、拍一張,乍看之下還不知道誰才是老師;後來換成上黃善榆老師的多元媒材繪畫,接觸到素描、水彩以外的媒材,此時他終於提起興趣,開始用新學到的媒材與技法創作,「我問老師我有沒有進步,老師說我是直達三壘。」豪祥笑著說,「而之所以能『直達三壘』,也得感謝老師。」因為遇到善榆老師,他對繪畫再次產生興趣,隔了太長一段時間沒動筆的他,常透過Line詢問老師各種技法,老師也都有問必答、詳細解析。從此以後,他每天都創作一張畫,許多同學希望他能分享出來,於是就幫他建了粉絲團,他也從善如流,每天上傳自己練習的作品,素描、水彩、粉彩都有,幾乎不曾間斷。
雖然樂於分享,豪祥也很坦率地說:「我會畫,但我沒辦法當老師。」曾經有位也在粉絲團裡的同學特意跑來找他,希望向他學畫,卻被他直接拒絕了,「我沒耐心,脾氣很快就上來了。」當老師不用畫得太好,但要懂理論、要會講,需要藝術相關背景的訓練才能做好,不是光會畫就能當老師,「藝術家和老師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職業。」
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不是六十歲、七十歲,而是失去叛逆之心,開始對生活的感到理所當然的時刻。
過去豪祥身體一向健康,一餐可以吃好幾碗飯,這兩年來因為持續服用腎臟藥,一下子清瘦許多,「也不是生病,就是老了退化,沒辦法的事情。」採訪前兩天他才去醫院回診,他問醫生自己的輕度腎衰竭到洗腎還有多長時間,「我希望至少還能維持現在的狀態兩、三年,醫生說沒問題。」原本以為自己沒病沒痛、想死也不容易,沒想到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面對「時間」這個大魔王時也得低下頭,這是世上最可奈何、也最公平的事。但即便活到八十幾歲,原本個性就豁達的他還是看得很開,「我跟太太說,先走的人才好命,有人顧,還不用傷心掉眼淚。」
然而,即便有如此認知,豪祥內心深處還是住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叛逆少年。沒有遺憾和牽掛的他,熬夜到天亮、完全不忌口,「如果不能隨心所欲,活著也沒有滋味。」正是這樣的認知,讓他理智清醒地活到現在,並且依舊對自己的人生非常滿意。
Fin.
備註:中二病一詞源於日本,指青春期少年少女正常的自我中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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