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黃世瑋這樣的人,坐在公家機關的辦公室裡,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無論認識多久,你還是很難想像身為學苑專員的她回覆民眾陳情的樣子。對我來說,她像一個潛伏在人類社會、無侵略性的外星生物,躲在仿製的皮囊中,用盡全力偽裝、學習。但偶爾,在嘗試進行複雜的情感交流時,還是不免露出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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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這孩子有點怪。
不是討人厭的怪,而是有趣的怪。如果要用一個詞彙形容世瑋,我會說「衝突感」──聲音細細小小,針對不認同的觀點卻能堅定地大聲抗辯;看起來反應似乎有點慢,但只要給她一個火花,卻能瞬間點燃創意大爆炸;希望被他人傾聽、理解,卻也很需要一個人獨處的時間……某種程度上,神秘地符合了她所屬的星座。
想要瞭解這個人,家庭關係是一個很有趣的切入點。世瑋有一對高學歷父母,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也擁有以當年來說漂亮的學歷和一份理想中的工作,卻在生了兩姊妹之後成為全職家庭主婦。如此情節,在那個年代屢見不鮮,很少人會體察那些「妻子」和「母親」內心真正的想望,然而敏感細膩的世瑋,從小就把媽媽為家庭所做的犧牲看進心底,一絲一縷收集起來,成為卡在身體裡一個巨大的絨毛團。
訪談間,她提到一個關於母女相處的記憶:某次還是學生的她去逛文具店,買了自己需要的文具之後,店家額外贈送了一個贈品;回家後世瑋拿出這個意外的驚喜與媽媽分享,對方的反應卻不如她的預期那樣開心:「買多少才會送這個?」媽媽問,「妳有沒有亂花錢?」世瑋的故事裡總有很多層疊的細節,雖然她很少在敘述裡加入個人情緒,卻很神奇地讓聽眾能帶入情境──瞬間我彷彿變成那個被潑了冷水的孩子,正想發作為自己抱不平,她卻比我冷靜許多:「小時候當然不懂,但現在,我知道媽媽為什麼會這樣說。」當時家庭雖然衣食無缺,然而無法掌控收入來源、卻要負責操持家計,導致媽媽對金錢還是比較沒有安全感。她拿出工作時的嚴謹,只為了把錢用在「正確」的地方。什麼是「正確」的地方?「百科全書、點讀筆、益智玩具……對學習有幫助的東西,像娃娃和貼紙收集冊之類可愛的玩具都是別的親戚送的。」
那些所有「為妳好」的強勢,來自媽媽天生的理性,也來自基於愛而產生的期望。在世瑋離開臺北到外地讀大學後,經歷離巢期的媽媽同步意識到責任解除,把生活重心轉移到自己身上。偶爾回「爸媽家」,母女倆相處起來更像朋友,她們坐在一起聊彼此都有興趣的身心靈話題,媽媽關心她的工作,她關心媽媽正在嘗試的營養調配法是否有用。以往因為管教而產生的壓力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兩人找到更適合彼此的距離,終於能看清對方的全貌。說「愛」的確很抽象,但說相處的舒適感和對彼此的認同感,關係已經找到了新的平衡。
和當代多數計畫不婚不生的年輕人不同,走過自己略微糾結的青春期之後,世瑋並不抗拒、甚至有些期待自己小孩的模樣,「領養也可以。」她相信生養是一個理解與重新認識自己和世界的過程,她希望以平等的方式瞭解孩子、與孩子對談,不多做批判,而是給予支持。在她平靜的敘述中,透露著某種強大的溫柔,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愛從來不只有一個模樣──理解是愛,相信是愛,支持是愛;著急的叮嚀是愛,恨鐵不成鋼是愛,有時候,適度放手也是愛。
近年社群中開始重視「高敏」這個特質,「高敏感」究竟是生理因素還是受童年經驗影響,學界尚未有明確結論。而身為高敏人的世瑋長時間不間斷的自我探索,以及談到不同關係時透露出的無措,我想多少也受到人生經驗影響。
在相處中可以感受到世瑋是一個重視關係的人,無論是與自己、與友人或與伴侶。她提到過去與好友的決裂過程,兩人身為同班同學兼室友,一天相處至少23小時,好友卻從某一刻開始變得不耐煩,甚至背著她和其他同學講述對她的不滿。世瑋無法理解突如其來、沒有溝通就破裂的關係,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或不夠好,既生氣又困惑,「痛苦得像失戀。」
因為這次事件,世瑋想了很多,她發現自己和好友在關係中最重視的事物截然不同──她在乎彼此,對方卻只在乎自己。與好友「分手」後,她嘗試練習一個人生活,獨自走在路上時視線的方向、手腳擺放的角度,她甚至去買了一本名為《練習》的雜誌,學習怎麼告別;她也開始思考「每段關係是否都有期限」,並以「關係的期限」為主題,做了一部短篇動畫,情節正是她真實的思考過程,透過筆下主角之口,她說出自己找到的答案:「當你認真想開始一段關係,根本不會在乎到底有沒有期限這件事情。」這些話與其說是面向觀眾,更像是她對自己的提醒與鼓勵。
然而,即便已經有這樣的覺悟,也不代表不會再受傷。
她把破碎的自己一片一片撿回來重新組合,看起來好像恢復了原本的樣子,她卻始終懷揣著「忒修斯之船」的疑慮:「這樣的我還是我嗎?如果不是,那我是誰?」
後來,當世瑋又再一次因為關係破裂陷入長時間的內耗狀態,時間和空間逐漸變得朦朧,她能接受到影像和聲音,卻總像是隔著潛水鏡和耳塞,總是看/聽不清楚。身為一個對每件事情都很認真、總是會反問「為什麼」直到搞清楚狀況的人,對於這次的結束卻始終無法得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困入一座名為自我懷疑的迷宮。
雖然至今很多「為什麼」仍然沒有答案,此時此刻世瑋的生活也已經大致回到運行軌道,進入她覺得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狀態裡。但經歷過那個「行屍走肉」的時期,她知道自己不太一樣了,卻又無法明確說出是哪裡不一樣,「像死過一次的感覺。」偶爾,她會產生某種抽離的感覺,覺得自己像是《楚門的世界》裡面的主角,一切都像假的,連感情也是。如今面對人的不確定性,世瑋時常展現出明顯的不安,好像森林裡與獵人的箭擦身而過、從此以後一有動靜就開始驚慌的鹿。
在那之後,世瑋選擇離開臺北南漂,她更喜歡南方的風情,溫暖的天氣、緩慢的步調,還有那些更有人情味的人們。比起從小住到大的臺北,高雄租屋處反而更讓她覺得是「屬於自己的地方」,現在的房間裡有她親手養育的植物、有能陪伴她睡覺的絨毛玩偶,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選擇權,以及平靜的每一天。
「有快樂,就會有悲傷。」某天她發現自己對佛教的觀念產生共鳴,以年輕人來說並不常見,「所以比起追求快樂,我更希望獲得平靜。」
雖然大學學的是設計,但藝術家個性的世瑋其實不太喜歡以客戶為本位的設計工作,「客戶說這個地方改藍色更好,我會想知道『為什麼?』,但沒有為什麼,就是要按照客戶的要求改。」在設計工作中她始終無法找到認同,她先是跨入教育業,雖然在設計教案的過程中獲得成就感,但面對家長和無法控制的孩童,她仍然感覺疲憊。接著她來到長青學苑,這個以行政庶務佔70%、美術企劃佔30%的工作,並發現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
藝術沒有好壞與對錯,討厭自己的作品被擺上審判台的世瑋,發現行政庶務只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和規格完成,就沒有人能審判她,這是一個安全、不會受傷的位置,不再需要因為他人的評價惴惴不安。對工作投入高度熱情結果可能是快樂或失望,此刻的她卻不希望有太多的情感波動。
其實,好像不難猜出世瑋被佛教吸引的原因。和追求現世價值的基督教不同,佛教談的是「輪迴」──現世的幸與不幸都是因果,那些你不知道為何要由你承受的痛苦,都來自於你的過去。這個觀念或許能解答部分始終找不到答案的「為什麼」,讓人們更能心平氣和地面對現世的不幸。那座迷宮依然沒有出口,卻能讓人甘心在裡面緩下呼吸、慢慢行走,不再痛苦徬徨。
除了宗教,不斷探索自己思維世界的世瑋對各種神祕學也充滿好奇,有些人會稱之為「迷信」,但在我看來,她實在是太想瞭解自己和自己來到大千世界的使命,才會不斷嘗試用不同學派的說法,想要找到一個能詮釋自己的行為與狀態的真理。我想,或許她追尋的事情永遠不會有答案,生命僅僅是一個尋找答案的過程,身為人的課題,就是想辦法與這樣的不確定性和平共處。
然而無論如何都沒有關係。從臺北到高雄,從藝術到現世,從沒辦法一個人生活到可以獨自參加音樂祭,世瑋始終誠實面對自己的需求與想望,即便偶爾逃避,卻始終走在前進的路上。只要一直走,有沒有答案一點都不重要,離群的漂鳥必定能找到適合落腳的枝頭,而這還遠遠不到故事的最後。
寫到這,我好像能看見世瑋困惑而猶豫的表情,喃喃地說:「講這些好嗎……」把自己的人生攤開在眾人面前或許有點尷尬,但透過她的故事,我好像開始能用另一種不同與以往的溫柔看待世界和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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